亂翻書

清風不識字,無事亂翻書

時間債





在 Dan Simmons 的科幻小說《海伯利安》裡,在世界網陷落之前,人類穿越銀河系依靠兩種方式:如果要去的地方在世界網之內(俗稱環網),可以使用人工智能建造的遠距離傳送門,就像踏進哆啦 A 夢的任意門一樣,瞬間到達銀河的另一邊,原理大概來源於量子傳送。在續作《安迪密恩的覺醒》裡面 Dan 用很禪宗、詩化的方式具體地描述了它的原理,讓人不禁聯想,《三體 III》裡面雲天明用寓言故事來承載曲速引擎的原理是不是在向他致敬呢。


另一種方法是,搭乘亞光速的「火炬艦船」,它由一種叫做「霍金驅動器」的引擎驅動,可以把飛船加速到接近光速,乘客則要在冰凍睡眠中度過整段旅程。


宇宙是如此廣闊,以至於我們從宇宙的這一頭去到另一頭,是會欠下「時間債」的。根據愛因斯坦提出的狹義相對論,存在一種「時間膨脹效應」(就是在高中物理課本裡講「時間是相對的」那一節):對某一慣性參照系而言,在一個運動物體上的時鐘會比一個靜止物體上的時鐘走得慢,運動物體的速率越接近光速,上面的時鐘就走的越慢。這個效應的作用非常小,在地球上,地面上的鐘和同步軌道上以7.9米/秒飛行的衛星之間的時間差,不足一秒。但由於霍金驅動飛船是以近光速移動的,飛船上的時鐘和參照系的時鐘之間的時間差,可以以「年」來計算。物理學家曾經用一個思想實驗來說明:假設有一對不是同時出生的孿生子(所以會有哥哥和弟弟),哥哥搭乘一艘近光速飛船離開地球旅行,而弟弟留在地球上。在飛船度過一年折返回地球的時候,哥哥會發現,弟弟看起來年紀比自己老了好幾歲,因為強烈的時間膨脹效應,飛船上的時鐘只走過了一年,而地球上的時鐘已經走過了好幾年。這個被稱為「雙生子佯謬」的思想實驗去到了 Dan Simmons 那裡,衍生出了「時間債」的概念,構成了《海伯利安》六個故事裡面我最喜歡的「領事的故事:憶希莉」的核心。


這個故事由三條線組成,一條是,希望到別的星球見世面而志願加入在各個星球建造遠距離傳輸器的工程隊,擔任飛船駕駛員的領事的祖父梅閏和海洋星球茂伊約上的少女希莉的愛情故事;另一條線,則是茂伊約星球上的原住民對銀河統一政權「霸主」的獨立戰爭;第三條是領事自己的故事,採取了倒敘的方式,講述領事對霸主的復仇。(整本《海伯利安》由六條相互交織的故事線組成,而這條故事線又由三條線織成,什麼叫多而不雜,散而不亂,《純潔心靈》的畢導演真該學一學。)


工程隊需要常年搭乘火炬飛船輾轉在不同星球之間建設遠距離傳輸器,這讓工程隊的成員生存的時間與世界的時間產生了巨大的差異。從一場持續四年船上時間的工程回來,你可能會發現,你的親人已經全部過世,而還沒有等你有機會重新適應這個社會,就可能要被派到另一個星球去了。對於這些年輕人來說,這是名副其實的「時間債」——為了看見更多個世界,而向時間借債,這債逐漸積累到無法償還的地步(也就是他們再也不可能回到他們熟悉的社會中去了)。


從相遇到希莉去世,梅閏和希莉一共只見過七次,第一次看見希莉的時候,二十出頭,而希莉只有16歲。在那之後,梅閏每五個月可以獲得一次休假,回到茂伊約上去見希莉,但這五個月,對希莉來說是十年。第二次見面的時候,梅閏還是個小夥子,希莉已經是個初熟的少女。第六次,梅閏正值壯年,而希莉已經是一個70歲的老婦人,雖然他們依舊在漂浮在海上的島嶼上做愛,但希莉所經歷的一切,「海民」(從地球裡逃出來充滿智慧的海豚)在茂伊約加入霸主之後將要經受的苦難,從他們的第三次見面起,已經超過了梅閏的理解範圍。梅閏完全不能理解茂伊約原住民的信仰和海民的思想,但他理解愛。而最後一次,梅閏只見到了希莉的墳墓。


希莉一邊承受著苦難和責難,一邊背上了梅閏的時間債,給予他包容的愛。而梅閏,也背上了希莉和她的民族的時間債,在希莉的葬禮上炸毀了剛剛完工的遠距離傳輸器,發起了「希莉的叛亂」。而他們的子孫,身為霸主高官的領事,則甘願背上叛徒的罵名,打開光陰塚,讓「時間」來審判霸主。






有一些人自願背負時間債,是為了自己的好奇心(也是一種慾望),而另一些人,則願意為了愛欠下巨債。在1988年的 OVA 動畫《飛躍巔峰》裡,(這部動畫,正是後來成為一代經典的 EVA 的導演庵野秀明的作品)主角們是一群駕駛著擁有超光速躍遷能力的機器人和宇宙怪獸戰鬥,保衛地球的女學生(不要問我為什麼是女學生,這是 OTAKU 的口味)。最後一次,人類決定主動出擊,把土星壓縮成一個巨大的質量炸彈,用它消滅宇宙怪獸的老巢——銀河系中心的黑洞。但是作戰的時候,炸彈失效了。為了地球的福祉,更準確地說,是為了罹患宇宙射線病而命不久矣的男友的託付,典子毅然引爆自己機器人上的超光速引擎。作戰結束,她只能以比超光速「慢」很多的光速返航。這段返航,對於地球來說,用時一萬兩千年。


如果數十年的時間債足以讓物是人非,那麼一萬二千年的時間債簡直是一場豪賭。你忍不住就會問回到地球的時候,還會有人記得她和她的時代嗎?甚至是,那時還會有人類嗎?


時間是宇宙裡最殘忍的大耳窿,向時間借債,得用自己的一切來還。正因如此,《飛躍巔峰》裡的高屋典子在引爆引擎前對男友說的那句「我想和你活在相同的時間裡!」才會有這麼大的感染力吧。這份感染力並不來自她們的巨大犧牲,而是來自於對自己認定的人的那份信心。以至於動畫播出29年后還有人每天堅持倒數。







那麼,連光速的一個零頭都還沒達到的我們,也會有時間債嗎?


我走去問卡西同學,她回答:


時間就是找答案的過程

時間就是我們交流的過程

時間就是我在聽歌


我不理解,也不能掌控時間,這個過程就是時間對我的意義,這裡面好像沒有誰會虧欠誰。


這樣講特別像《阿飛正傳》後期,已經釋懷了的那個蘇麗珍。(張曼玉在《阿飛正傳》和《花樣年華》裡演的角色,都叫蘇麗珍,但是很多人大概只記得《花樣年華》裡的蘇麗珍)有很多現代人的關係,卻更像劇情的前半段,張國榮和蘇麗珍以及劉嘉玲的關係,彼得潘和溫蒂的關係。




彼得潘是一個拒絕長大的男孩,他每一天的生活,平淡又好,冒險也罷,都是遊戲,而且是一場不斷持續下去就是目的的「無限遊戲」。所以他的世界是不變的,他的時間是沒有意義的,他需要的,也不是一個伴侶,而是一個 fit in 他遊戲裡面的「角色」。


溫蒂起初也被這場遊戲吸引,被遊戲的主角(hero)吸引,就像蘇麗珍被張國榮的一分鐘吸引一樣。但是和彼得潘不同,溫蒂是要長大的。林奕華在一期音頻節目裡面說,「溫蒂是女孩,女孩是要長大的,因為她想要長大,去為她重視的那些人承擔更多的責任。」


在《小飛俠》誕生的年代,更多的女生會長大成女人,能長成男人的男生其實很少。長大了的女生會把這段時間珍藏在心裡,在一個燈紅酒綠的晚上,慢慢摩挲著酒杯,微笑著對桌子對面流曬口水的彼得潘說:「一切都是經歷」。但是當今之世,卻有越來越多的女彼得潘,或者說,《阿飛正傳》裡面的劉嘉玲,她們的經典對白,是「我要」,「我不」和「憑甚麼」。


長大和沒有長大之間,就存在了時間差;而如果在一段關係裡的兩個人都拒絕長大,時間差就會變成時間債,那一分鐘就永遠都過不去,還要去爭,是誰欠了誰。


大概就是因為看到了這樣的關聯,所以林奕華在排《小飛俠》概念的戲《機場無真愛》的時候,用了很多《阿飛正傳》的台詞。我還沒有緣分可以看到這齣戲,但主題曲裡有一句台詞反復出現:宜家系我飛你,唔系你飛我咖!(現在是我甩你,不是你甩我)


起碼王家衛是成長了的。在他的電影裡,最大的母題就是「求而不得」,但是裡面的角色,卻可以從劉嘉玲的飛來飛去,去到張曼玉的「我以為我咁做就贏佐,但其實咁多年來,我哋都輸咗」(我以為我這樣做就贏了,其實這麼多年來,我們都輸了),再到激烈而自知的宮二,求仁得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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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書」目

(有一些引用過不止一次了呢)


  • 丹·西蒙斯 -《海伯利安》系列:由四部長篇,《海伯利安》《海伯利安的隕落》《安迪密恩》和《安迪密恩的覺醒》和一部短篇《螺旋的遺孤》,計約42萬5千字建構起來的壯麗宇宙

  • 庵野秀明 - 《飛躍巔峰》(多謝 CC 同學的推薦)

  • 田中芳樹 - 《銀河英雄傳說》

  • 彭浩翔 - 《春嬌救志明》

  • 詹姆斯·馬修·巴里 - 《小飛俠》

  • 徐硯美 - 《Who's Afraid Of 林奕華》

  • 香港電影評論協會 - 《王家衛的映畫世界(2015版)》

  • 和卡西同學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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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如果《精靈寶鑽》是我的聖經啟蒙,《海伯利安》系列就是我的《紅樓夢》。我不知道林奕華和白先勇是怎麼鼓起勇氣去講《紅樓夢》的,反正我猶豫了好幾年,中間默默且沮喪地刪掉了好多草稿,也不敢專門寫任何和《海伯利安》有關的文字。我在去年寫過兩篇和時間有關的雜文,但是今年才是真正關於「時間」的一年。這一年,見到好多不同的人,他們處在不同的人生階段,想著不同的事情;同時我和身邊的人和正在經歷一些變化,比如家人的疾病,朋友的變故,正在做的事情的改變……有時讓人覺得,好像都沒有做甚麼,但是一直在疲於應付,然後2017年就快要過去了。


於是我就想,也許是時候再來探討一下「時間」了。這本是三月的時候,看完了《心之偵探》,看了林奕華的訪談,又重讀了一遍《海伯利安》,和卡西聊完天之後就想動筆的事情,但是因為上面提到的膽怯、缺乏思考的材料和種種原因,拖到了現在。所幸的是這一次,我沒有把當時僅寫了一個開頭的草稿刪掉,於是在今天,我可能是第五次重讀《海伯利安》的時候,把腦子裡想到的話一股腦都搬進來了,雖然還是不是太滿意的。


*本文圖片全部來自網絡,侵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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