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翻書

名字的玫瑰

還記得那個下午和Vivi討論前途的問題時Vivi說的「了解自己的位置」（沒錯，還是這個問題）。於是我開始重讀以前讀過的哲學書，去考察所有和認識自己有關的物事。之前寫了關於時間、自我認知的話題，我漸漸對探索「人」的主體性越來越感興趣，恨不得把所有被認為可以代表一個人的東西都拿出來考察一番。這次引起我興趣的是名字。

我在寫畢業論文的時候，曾經討論過佩索阿的「異名書寫」，感嘆變換名字能夠賦予人的那種自由度。又在最近重讀柏拉圖的《申辯》時，發現蘇格拉底對民主法庭的參與者稱呼的變化（一開始叫他們「雅典公民們」，後來，叫那些投票主張他無罪的人為「審判官們」,這其中的變化反映了蘇格拉底一開始對參與法庭的公民們是否真的有資格裁決存疑，最後終於選擇了那一部份真正有判斷力的人，承認他們「審判者」的地位），居然可以使這場審判從雅典人控告蘇格拉底，變成蘇格拉底在審判雅典。這真是不可思議。

現代人對於「名字」的意見，我覺得莎士比亞總結得最好：給玫瑰換一個名字，它還是一樣芬芳。現在我們讀翁貝托．艾柯的小說《玫瑰的名字》，可能會覺得它的題目就源自這個典故。因為現代人覺得，名字，只是一個用來稱呼「我」的符號。我們取名，可能為著它好聽，為著裡面蘊含了一些美好的寓意，但除了宗教信徒和明星粉絲之外，沒有幾個人還相信名字裡面蘊含著力量──神的力量和人的生命力的源泉。

 

但如果想想我們讀過的上古、中古神話，或是以神話的名義出現的文學作品，我們常常會看到這樣的字眼：「其時他名為『米爾寇』，意思是『大能者』」、「費諾憤怒地稱他為『魔苟斯』，意思是黑暗暴君」。原來那時的人/神是沒有名字的，我們用ta帶有的特徵、氣質或是力量來稱呼ta，所以我們看ta的名字，就知道ta是什麼樣的人了。到了中世紀，民族國家興起，神的國度萎縮，那時人們起名字開始和自己所生活的地方有關了，就像那個關於日本人姓氏的有名的笑話說的那樣。

實際上《玫瑰的名字》的來源是一句更古老的諺語：「昔日的玫瑰只存在於它的名字之中(stat rosa pristina nomine, nomina nuda tenemus.)」為什麼是玫瑰呢？那是因為在羅馬神話裡，Horus撞見美女愛的女神維納斯偷情的情事，她兒子丘比特為了幫他母親保有名節，於是給了他一朵玫瑰，請他守口如瓶，Horus收了玫瑰於是緘默不語，成為「沈默之神」，所以現在的西方人會把玫瑰當成守秘密的象徵。在我看來，玫瑰的真貌，隱藏在它的名字之中，當名字被遺忘，其面目也就模糊。若我們再次掌握名字的本義，事物所蘊含的力量也就為我們所掌握了。所以我們看日本的動漫，例如fate stay night，英靈或者魔術師要使用寶具，必需知道或是喊出寶具的真名，它的力量才會被解放出來。所謂「真名」，不是和「暱稱」相對的意思，而是名字最初的樣子，既包括那個呈現在眼前唇邊的符號，也不能失去它原本的含義，以及它由一樣事物漸漸變成一個稱呼的那個過程。寶物是這樣，人也是這樣的。所以上帝用把「命名」的權力交給亞當來表示祂把這個星球交到了人類手中。上帝的語言是有力量的，而今祂又賦予了人類這種語言的力量。

 

中文名則從一開始就是抽象的，例如我這一輩有不少同學的名字是「元亨」、「利貞」之類的，這些名字就取自於《易經》裡的卦辭。元亨利貞是乾卦，大陽大吉，易經的掛，有卦象和卦辭，就像中文字本身是象形象聲的，它的力量不只在聲音，還在圖形，所以我們從前有很多「鬼畫符」，古人相信那是具有避邪力量的文字。

 

所以每個名字都是一個隱喻，這是董啟章的小說集的名字，《名字的玫瑰》。最開始，隱喻的是神的力量和偉大的美德，還有一個人/家族的來歷經過所有原原本本的優缺點。在西方，人們至今還有習慣把關係緊密的親人的名字放進自己的名字的習慣（晚近的習慣是放在名字之中作為middle name，而在古代則是直接以名字來顯示關係，例如《哈比人歷險記》裡面的Thorin就是「Thráin之子」的意思）；而在東方，則有「字輩」和避諱來告訴你家族的傳承和光榮。

但到了我這一輩，名字和自己身後的歷史不再有聯繫。我還記得我老爸告訴我給我取名字的經過，他說「首先名字要好聽好寫，不能筆劃太多，其次又應該獨特，不然老是有人同名也很麻煩，所以就翻了翻字典，順手選了兩個字當你的名字啦」。所以做自我介紹的時候，我從來不說爸媽為什麼給我取這個聽起來像女生的名字。

所以你看，玫瑰換一個名字，也許芬芳依舊，但它再也不會是玫瑰了。名字意義的流逝和現代性逐漸佔據我們的腦袋幾乎是同步的。杜尚的「泉」在繪製古典藝術的百塚圖時，生活中其他領域的百塚圖亦步亦趨，萬物的「真名」被遺忘，人類的宇宙靈性不再。

好在無論是經濟還是文化上，人類的發展都是不均等的，也不是線性的，一次性的。名字的玫瑰仍可在某些人心中，在某些文獻裡默默生長，等待被再發現的時刻。這事情已經發生過一次了，那次是400年前。

托爾金的《精靈寶鉆》告訴我們，每個人類都來自過去，但不被過去所決定。我想補多一句：但若不了解自己的過去，不免會被「現在」所左右。

(文中圖片來自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