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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的形狀

有這樣一種想像:曾經有一個時期,時間是線性的。它完完整整,有前有後,有因有果,充滿確定性。


又有這樣一種體驗:時間是碎片化的、不確定的、混亂隨機的、不斷變化。


有人說,前者是「傳統的」、「現實主義的」寫法,後者是「現代性的」,甚至是「後現代的」。所以人們總是懷念老好日子(good old days),活在確定的時空裡對於自由意志還沒覺醒的人來說總是比較省事的。但是哪一種比較真實呢?


我想討論一下時間的形狀,從以前說過的一些話開始。


時間是有形狀的,它可以被形塑。


若果從人的經驗直覺出發,在《只有機械錶還航向拜占庭》裡面我提及人們試圖用鐘錶,即是測量來框住時間(這也是一種形塑時間的企圖),因此也可以說,計時工具賦予了時間形狀。正如達利的《軟化的時鐘》(或者叫《記憶的永恆》)所描繪的景象。

  


“The Persistence of Memory”

  

作者萨尔瓦多·达利 - 现代艺术博物馆。

  

 来自Wikipedia - 根据合理使用授权

  
 

 


如果從物理的角度(以我這個文科生的理解)來看,愛因斯坦告訴過我們,時間和空間糾纏不清,被引力所扭曲。我有幸結識的第一個真正的物理學者李淼老師在《三體中的物理學》裡面介紹我們現代所使用的度量衡,它們的單位標準是怎麼來的。比如說「米」,一米的長度,從前是它國際測量局保管的一根金屬棒(標準器)的長度,而現在它是光在極短時間內走過的距離:我們規定光的速度是每秒約三十萬千米(只是為了方便計算),然後把我們都很熟悉的速度、時間、距離公式翻轉過來,重新給了「一米」一個定義,即「一米」等於光以光速在t秒內走過的路程。


李淼老師說這種根據廣義相對論所推演出來的應用,讓時間變得越來越真實而空間變得虛幻起來。於是,時間可以被看做一種空間。(然而對不懂數學的我來說,此情此景,不知道為什麼總聯想到美元同黃金脫鉤的那一天──它沒有賦予時間實體,反而取消了空間的實感。)


所以理論上,我們可以沿著空間運動,去到不同的位置;同樣地我們也可以沿著「時間」運動(它所遵循的規則在《三體中的物理學》裡面有詳細的講解),去到時間上的不同位置。


阿西莫夫就曾經在小說《永恆的終結》裡面構建一個以「時間」為空間的世界:空間座標不再能絕對準確地描述一個物件的位置,取而代之的是「時空座標」。被時空管理局所挑選的「永恆之人」可以穿梭至從時光機發明的那一天直到無窮盡的未來的任意一個時空位置,撥動裡面的一個「結」(個人猜想這個點子來自弦論),這個動作產生的蝴蝶效應就能改變現實世界的未來,而由未來所書寫的歷史又會因此而改變。「永恆之人」們就這樣一次又一次地改變現實世界,消除他們認為可能會導致全人類範圍的災難的因素,同時也使人類進步的空間不斷縮小──當然,這一切並不會被生活在現實世界中的普通人感知到。


這是一個喬治.歐威爾式的故事(只是時空局比真理部看起來更高科技),唯一不同的是阿西莫夫比歐威爾更熱血,為主角和人類安排了一個可以真正由頭來過的機會。當穿梭時空的能力當成「後悔藥」,所有人類的注意力都只集中在自身一族的永續存在上,而不是更高的所在,那麼「永恆」根本毫無意義,因為「時間」不再有意義,不會再在人類身上留下痕跡。一個同樣重大的命題是:誰有資格判斷和改變別人的歷史?


去到這一個維度上,時間便具有了政治性。


藝術家孫遜曾經為我做過推演,相當有邏輯,他說,人依靠「時間」和「道德」而「存在」(獲得存在感),時間和道德是我們劃分定義時間的方法,在人類的社會,時間和道德通常表現為政治和歷史。因此所有歷史都要表示對時間的尊重,所有政治也都要表示對道德的服從。


然而時間是無法被直接我們的意識感知的,我們只能通過回憶和希望(展望未來)去間接地認知,正如蘇格拉底提醒我們通過水的倒影看太陽那樣。但是記憶又是有選擇性的,我們(無意識或下意識地)選擇記住哪些,誇大哪些,省略哪些,就導致了偏見。擴大到群體,就是歷史和政治,會像一盆泛起了漣漪的水,改變我們對時間和道德的認知。所以歷史和政治,劃分出了我們能夠理解的時間,同時又使其更容易被操控。


就像統治者們能用地圖來佔據和改變土地;對歷史和政治的操控,常常是通過「記憶」。昆德拉由是有言:


人與權力的鬥爭正是記憶與遺忘的鬥爭。


一個人對於歷史的記憶和遺忘,與政權要求他記住和忘記的那些東西之間的鬥爭,有著漫長治史傳統的中國人應該比昆德拉更熟悉,而我們通常的主張是「勿忘國恥」,記住好過忘記。


問題是,沒人有那麼好記性,即使有,也沒人能從歷史之初一直活到今天來告訴我們歷史的本來面目,更何況歷史可能並不可信(阿西莫夫提醒過我們)。我們常常用「記住」來和權力戰鬥,但如果我們記住的東西本來就是權力告訴我們的(老好日子),就像《精靈寶鑽》(The Silmarillion)中米爾寇(Melkor)對故事裡最有能力精靈費諾(Fëanor)所灌輸的那些對於諸神的懷疑那樣,其效果可能適得其反。


這個時候,「遺忘」為我們拓展出來的空間就不容忽視了。我的本科畢業論文,題目叫做《用想象力對抗權力》,在構築這篇論文的最開始,其實我只想論述董啟章的寫作特點,但是所有文字卻漸漸指向了這個主題:人可以通過有意識的忘卻來跳出接受/否認權力提供的記憶的困境,於是可以改寫自己的歷史,改變過去(這就是小說,或曰虛構寫作),使得過去變得不確定,從而讓未來可能的選擇變得豐富。


與其和自己內心想要成就的自我不符地背負起由不負責任的先輩拋下的「責任」,有些人寧願選擇削肉還母,剔骨還父,從此兩無拖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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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書目:

 

三體中的物理學 by 李淼

 

永恆的終結 by 艾薩克.阿西莫夫

 

一九八四 by 喬治.歐威爾

 

笑忘書 by 米蘭.昆德拉

 

精靈寶鑚 by J.R.R.托爾金

 

三體II:黑暗森林 by 劉慈欣

 

王家衛的映畫世界(2015版)

 

(這本文集由香港電影評論學會策劃,黃愛玲、潘國靈&李照興主編)

 

地圖集:一個想像的城市的考古學 by 董啟章

 

想像的共同體──民族主義的起源與散佈 by 本尼迪克特.安德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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